又到了雷雨季节。
王杰希望着屋外淅沥沥的雨出神,手中的笔悬在半空中,竟是忘了该要写些什么。
对了,香炉内的香快要燃尽了,该去更换了。王杰希放下笔,起身走向储物间。那脚步踏出的节奏无意间契合上了雨水从屋檐倾泻而下的声音。
王氏医馆。
门牌上的字在雨中看不大清晰。
但撑伞而来的人却熟门熟路地跨过院门,看也不看门牌一眼,没那个必要。
更换好香炉后,王杰希看了眼墙边的挂钟,心中估算,差不多也要到了。开业已久,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,但今天约好要来的这个人却着实有些不一样。
脚步声近了,稳稳地踩在雨中,却不沉重——那是女人才有的轻柔细腻。
“王大夫,你好。”
“楚小姐,好久不见。”
王杰希马上把人迎进屋中,转身将风雨关在门外。
“是啊,前些日子我回了趟家。”
“还是老样子?”
楚云秀知其深意,这也正是她来到这里的目的之一。
“老样子。我一直没跟她说过。”
她把伞倒立在门边,随意坐在了屋内那把舒适的躺椅上,右手下意识地抚摸戴在左手手腕上的玉镯,刚刚沾上的些许雨水也被拭干。
王杰希看着楚云秀的动作,什么也没说。他虽不是懂玉的行家,但向来见多识广的他也能看出,那只玉镯并不是什么珍品。也许,连边角料都算不上。
但偏偏楚云秀对这只玉镯爱不释手。
王氏医馆。
助人排解心中的忧虑,是这四九城中最好的倾听者。
楚云秀是这里的常客,和王杰希也算熟悉,谈起自己的事便也没什么顾忌。当然,她更怀念在江南自家庭院中,与那人相谈甚欢的情景。
一壶茶,一阵雨,映照着满园的绿意,以及心底苦涩的感情。密友如何,姐妹又如何,单相思而已,楚云秀始终只是一个人。
哦不,她还留着那只她送给她的玉镯。
医馆内所燃的香助人安神,这是由王杰希精心调制的香料。王杰希搬了把木椅坐在躺椅旁,又从桌上拿了纸笔,写下日期和访者姓名。
乙未年九月十四
楚云秀
女
二十四岁
第十二次来访
长期失眠
治疗略有成效,但……
王杰希停住笔,微微抬头,见楚云秀已然放松地仰卧在躺椅上,闭上了眼,眉间有解不开的惆怅。
心中轻叹一声,王杰希终于还是出声询问道,“楚小姐这次南下可有什么收获么?”
屋外雨声阵阵,似乎让人以为到了江南。
“前几日我做了一个梦。”
却是答非所问。
王杰希没有开口,耐心等待着。
“好像是几年前,不不,也许是很多年以前,我们都还小,那时候我刚认识她没多久呢……
她跟着我,跟在我身后,‘楚姐姐,楚姐姐’叫个不停。这个称呼,也就只有那时的她才会用来叫我。小时候,我常怨两家长辈偏心,只教我让着她,一有错事总会把账算在我头上。于是我也就刻意疏远她,对她的一切都不屑一顾,但她竟没有丝毫怨言,依然跟着我,叫着我的名字。
楚家与苏家向来交好,说是疏远倒也远不到哪里去。只是时间过得太快,快得我都记不清我们何时又重归于好,好像亲姐妹一般。
是啊,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换了称呼。
云秀姐。
听着多像大孩子的叫法,我们都长大了懂事了,可也正如我所愿,我们终于还是生分了。”
讲到这里,楚云秀闭着的双眼不自禁地微微抖动,好似有什么情绪欲发未发。
“都怪我不知珍惜。”
一声长叹。
“人生总会有遗憾,停留在过去或许并不能帮你解开心结。”
王杰希适时点拨,却也知道这样的话往往收效甚微,否则楚云秀也不会成为这里的常客了。
“只是一个梦,却又勾起了我对她的想念。多少次告诉自己了要放下,也真真切切将她忘得一干二净,可到最后总是……
止步于此。”
楚云秀的右手再一次抚摸着左手手腕处的玉镯。
“可能就如你所说,我活在过去,放不下。”
王杰希将纸笔放在一旁的桌上,恐怕今天也得不到什么更好的结果了,索性也就随意了些。
“这镯子,可是她赠你的?”
“是。”
楚云秀出奇地没有多话,只是王杰希注意到,她抚摸的动作比之前更轻柔了些,微皱的眉头舒展了些。
王杰希本想说睹物思人,戴着这镯子自然是放不下的。可一见到楚云秀难得少了些忧虑,却也没说出口。
只是这终归不是长久的法子。
窗外的雨声停了,雀鸟从各自的屋檐下探出头来,叽叽喳喳叫个没完。雨水带来的沉闷气息也随之消散了几分。
“那日也是这样的天气,雨后初晴,于我家小院中,她赠了我这只玉镯。”
楚云秀仍然闭着眼,脸上带着笑意。
“我一眼就看出这不过是她不知从哪里淘来的小玩意,却被她当成宝贝一样赠给我,真是傻姑娘。”
也不知她是在说她故事里那个人还是她自己。
“傻人有傻福。”
王杰希倒是感叹了起来。
“不错。她是有福气的,而我才真的曾经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。”
“经历不同,活法也不同。”
王杰希此时倒是站在老友的角度上劝说着,“回回劝你无非也就这几句话,可结果如何还是要看你自己的。”
“说放就放,哪有那么容易?”
楚云秀却是睁开了眼,只剩平静。
王杰希一愣,忽然想到了自己那些选择了不去关注的细节,说放就放,可当真放下了么?
这一走神,便没注意到楚云秀嘴角的一丝苦笑,一闪而逝。
“哎……雨停了,我也该走了,这次就先到这里吧。说实话,每次来讲讲心里话还是舒服了很多。”
楚云秀起身,玉镯在纤细的手腕上滑动。
王杰希打开门,递过门边放着的伞。
“下次还是老时间?”
“好。”
楚云秀看起来心情真的好了很多,没多作停留,朝身后摆摆手便走了。只是那背影却和她来的时候并无差别。
一直是一个人。
他们都一样。
王杰希看着院中雨后疯长的绿叶出神,不禁想起了一个人。
哎,今天这是怎么了。
摇头叹了口气,他也就没再管屋外的景色。门窗就那样大敞着,只想这么通通风,吹一吹心底那层回忆上落下的灰尘。
后来楚云秀也依然按照约好的时间再来了,这一次没下雨,天气好不明媚。
玉镯也仍戴在她手上,杂纹那样多,如同嘈杂的内心,纠结缠绕。可惜舍不得摘下来,舍不得真的放下。
“很久没见她,不知道她变样了没有,是不是还和从前一样留着长长的发。只不过在我印象里,她一直是我最后一次见她时的样子,从没有变过。
听说她跟着她哥哥外出闯荡,也不知她有没有见到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,一股脑全都带回去,爱不释手。
我只希望她永远这么快乐。
我不能对她说这些。
我们没有可能。
我只会这样远远看着她,默默回味每一次与她相关的久远记忆。
我……
我真的好喜欢她……”
说放就放,哪有那么容易?
但王杰希却怎么也没想到,再下一次见到楚云秀的时候,却感觉她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。
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,王杰希将以往每一次楚云秀来访的记录都整理好,在最后一页写下了一行字。
“这回恐怕是我最后一次来你这里了。”
楚云秀笑得毫无破绽。
“早有所料,却没想到会这么快。”
王杰希注意到她的左手手腕上空空的,似乎从未有任何东西在那里留下过印记。
“她要嫁人了,我也就死心了。”
当真这么容易?王杰希笑着摇了摇头,却也没有说破。那只玉镯,也许只是被放在了另一个地方。被丝绢层层包裹住?被锁在木盒中?被束之高阁,摆在家中最显眼的地方却再也不会去触碰?
这些他都不知道,他也没必要知道。
但唯一一点他能确定,楚云秀必定会好好保存着那只玉镯,因这是属于她们仅有的关联,她不会,也舍不得毁掉它。
说放就放,哪有那么容易?
“有空常来。”
都只是客套话罢了。
王杰希知道,楚云秀不会再来了。望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,她依然是一个人,一直是一个人。
可那又如何?
天色已晚,王杰希准备去关门关窗。
一阵风吹散了桌上那叠纸,最后一页上写了这么一句话:
回忆本无情;不放,难;放,亦难。
《王氏医馆》之《玉镯》 完